利维坦幻象

堆堆文 乱发东西

道奇城幽灵(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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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过后,我反复再看白炽灯状的世界,荒诞,活力缺失,铺着冷飕飕的路面和垃圾处理厂,一堆乐观的木头的建在了悲凉的木头上,新牲畜代替了原来的牲畜,而母牛的新子宫还生长在老牛旧子宫里,海面在崭新的船舵下露出了白生生的脂肪,我想起西雅图的地下城,新的市区套着旧的市区,人们在爬墙的途中失足摔死,互相连接的钢管之下有一个关于堂吉诃德式的,笔直的目光,于是人们手里拿着赶牛棒和鳄鱼夹,手提式蓄电池,仿佛迫不及待似的地前往公路或者铁轨,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动,这一次旅行的出发就像所有奇幻的启程一样,新的赶在前面,身后所有的旧事物都排上了队,从大古力水坝到西弗吉尼亚,到孟加拉湾,在世界上熙熙攘攘挤着如同摩门教的布道集会,等待着被替换,或者正在被替换。

一个小时前,矮个子的约翰在叫喊,挤着通红如病犬的眼一边下流咒骂,甩着松松垮垮的被套和夹克衫,仿佛一切都糟透了,如同半生半熟的肉糜还在散发着腥臭的白烟,直勾勾躺在水槽里盯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于是我们开始思考如何去衡量眼前,去衡量洗衣房里诞生的坏绰号,去衡量发着光转来转去的老虎机和过期罚单,去衡量散着折射着烟丝气的现实画面,穿透它就像颗致命的毒牙,冰得像东河河水那样冻人手脚,然后发现现实并非现实,正如你我今天的感受一样,我们以前谈论现实就像纺织机快速运作,制造出一块光洁整齐的布,编织出像口角炎症一样的东西,在某个特殊季节突然冒了出来,好来尽情享用这里应有具有的狂欢节,有脱衣扑克,电锯摔跤,山羊竞技表演,邮票收集,疸的游行,锡板条喷漆,冬季二手手套售卖,找到骨刺后一整天的虚荣,迷失在晒盐场,采藤壶模样般露出整整八颗牙齿的,被阿拉伯火光所指引的美梦的,充斥着马赛南方味道的微笑。

不是说这些东西的本身,当你将他们安放在现实这块巨大的桌布上时,也不管你是怎么排列他们,有序分布无序分布,是呈马桶尿渍散状的,还是像吹点口哨声来忽悠人那般连续不断,这种烦躁不安的感觉让人联想起来大萧条时期,人们纷纷挤在草坪上,一条自由之路通往某个波士顿公园的午后,人们在大理石旁盯着比他们还要年迈的文字。

  一群干瘪的牛眼睛和皮靴堆积在一起,直直暴露在林肯隧道一般的灯光下,像几根枯黄的草一样躺着毫无生气,没有什么动听的星期天安魂曲去描绘这一场景,雨也不会停下,剩下的人们扭动他们的头颅,充斥着蟾蜍一样的活力,事实上所有的东西都不会为任何事而停下,包括死,就像一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喝着开胃酒神态紧绷,周围的一切,时间,年份,昼夜,都以圆圈的形式一个挨一个地浮动在他周围,由教堂高悬的报时声,泉水里的意外事故组成,于是他在高原只能坐半个屁股的抽水马桶上去读纳撒尼尔韦斯特读巴勒斯,读我们全能的稍纵即逝的叶芝,然后找到了结核病,伟大的结核病在长岛的地平线上升起,不用去公路上雇佣任何来自印第安的卡车杀手,不用去忧愁长官们屋子里堆积的沾着各种性病的衣物,别去担心孩子们的侏儒症和季节过敏性丘疹,只需要前往长岛领取一份不含任何鲱鱼肉的结核病三明治,就受邀于一场地下魔鬼的聚会,最后在华盛顿广场捡到了播报新闻所用的布景道具,仿佛就能构筑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线,散发出一股煮烂豆子的气味,但就在某个日子里,他倒在了犹他州的一个普通冬季,可这些圆圈并没有消失,依旧在静悄悄地转动着,这一切显得十分糟糕,人们发明了各种计量单位企图去衡量他们所不熟知的一切,但其实他们正在被这些计量方法而衡量,还有数字的谋杀论。可惜这一切却永远无法避免,就算没有这些计量尺度,我们的生命长短,器官起伏的高度,残忍季节里一次近似的机械叹息声,只要我们肉里镶嵌着骨头,从子宫里像弹簧片一样掉出来,这些就都将像臭虫般永远存在,我称之为一桩发生在圆圈场里的哲学式人物悲剧。

啊,我们的悲剧永远转动,饥饿的争吵,自我夸大,油渍印,古老的图腾,拆卸假肢不能让它停下来,咀嚼胃药,脱水症状,砸坏冷血动物的锁,爬上电报车的尖刺也不能让它停下来,没有什么比这悲剧还更为抓心挠肺的事了,他就像一个随时随地就闯入房门的老朋友,还有什么可以来带走他———来,加勒比幽灵,血腥的更换,旧大陆的绿色丛林,带走它,你又在何方;来,沉默的桥洞,低等双管猎枪,疑神疑鬼的誓言,通风井里的奇异怪人,带走它!来,殖民地的马儿,纽黑文的空驳船,直击心灵的声音,电池盒一样的头脑,悬挂骷髅手臂的高墙,横跨一整个太平洋的集中营式幽默,塞满谎言的电视坦克,难以触及的绝对的政治蛀虫通道,来带走它!

  

  2

  

  如今我在躺椅上坐着,时不时会想起克里曼和他打的无比敷衍的水手结,任何东西在他的手下就似乎变成了一条快要病死的狗,他的兜里永远塞着同一张演讲稿,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他一笔一划撰写的手稿,而是他在某个清扫完壁炉的日子里,翻阅一本四六年刊印法语基础词典时,突然灵感大作随手撕下来的,据他所说,他将永远记得这一个瞬间和周遭发生的一切,连同卡在壁炉缝隙里的煤块,水池哗哗作响以及撕扯纸张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踩碎一只蜗牛壳,于是他就将这凹凸不平的碎壳渣收集起来,仿佛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只要他的眼珠还能像两颗松球果一样转来转去。再看向那张可爱的纸,上面油墨印刷的法文字母显得十分局促不堪,许多地方都变得参差不齐,露着毛茸茸纤维,像一簇又一簇立着菌丝的腐烂了的触角,他的感官就与这些密密麻麻的菌丝相连,似乎他的痛觉神经通通都染上了体藓一样的病,连带着软酪一样的视力障碍,露宿街头的醉态,头鸣综合症,墨西哥城痛风,半梦半醒时刻的无病呻吟,粘膜脓肿,肝功能损伤,肌肉衰减,还有他童年里的火警响铃,水槽恐惧症,老鼠粪便味,明尼苏达游艺场,要命的痨病和惊恐休克症,这些就像一根缝衣针一样,用着最为蹩脚的手法把他的世界缝起来,于是他感受世界,于是他有了爱,但每当他想要真正去谈论这个的时候,他东拼西凑而来的世界就仿佛被刀猛地捅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有雨从外漏进胸腔里来,痛苦就从他的脸上升起。

从那以后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件可以摆放在他二手餐桌上的陶瓷制品,他的餐桌和所有家具都是从废品堆里捡回来的,他的皮革外套是二手的,金属瓶子,黏乎乎的鞋油,发胶和颤颤巍巍的小躺椅是二手的,就连他的时间也仿佛是二手的。他经常和科尔还有坎博斯他们混在一起,相互串门借此惶惶度日,但始终没人愿意去克里曼家把屁股放在他那仿佛得了麻风病的沙发上。

“这样会把我杀死!”,科尔对此已经快疯了:“或者我,已经死了!在你们面前的不是别人!是我,正在升起的道奇城之星,我有两个冷冰冰的肺和上百种崭新铮亮的揶揄,我眼前是一大片的昏暗如同整个中世纪,只有撒了胡椒的茄汤滴着汁水在我面前打转儿,还有周末的熏猪肉,溏着生黄的蛋,土耳其酸梅糕,有炖羊肉,布里奶酪,炸蒜蓉,奶油蜂蜜松饼,姜汁啤酒,有莳萝泡的小黄瓜和各种酸溜溜的辣酱,直到海洋生物里的激进殖民主义—鲑鱼,从里到外彻底击垮了我!我说,如果你们不知道去哪的时候,就把脑袋这样凑过来,我要给你们唱歌,好要你们回心转意!我是一条快活的鲑鱼,在吊镲的震动,银色壶口,缠着纱布的淋浴头,充满原子和碳的世界里来回翻着肚皮。你们能看见我在钓线盘,藻类碎片,微生物,腐殖质和笔直的橡胶水靴旁张着两瓣嘴使着暗劲儿,仰着油光水滑的脖子和胸膛像美洲鹈鹕一样为你们唱歌!哒!哒哒哒哒!我的曲子是你们叮叮咚咚作响的餐刀和玻璃制品,我的曲子是你们掉渣的皮革是你们的搏动性耳鸣,是你们花园里的蚜虫是你们二十多年的诗句和你们枕头上的螨,我能一直不停唱下去,唱到声音走了调,唱到嗓子眼儿起了茧,唱旋转的马桶水和斗牛标枪,唱矿物图鉴,唱法语的元音和辅音,唱半翅目,飞钓,晨报的批注符号和坚硬的腹,唱一颗单细胞生物的出生和死亡,我,就在这,同时又拍着手,就像我第一次在母亲那里学会拍手那样,手指头不用并得太紧,左手和右手在空中碰在一起,来吧坎博斯,来吧克里曼,我要在你们打出悲伤节拍的时候快活地歌唱!”

当你真想要把屁股端端放在这张沙发上的时候,这却是个费劲的力气活,首先你需要一个念头,这也不是像报道写的那样奇迹再现:“砰!凭空出现了,快看!在水面上!是我们的逃脱大师哈里胡迪尼!”这个念头的出现的过程其实非常奇妙,如一群小鸟一样悄无声息地飞进你头脑里的,而我们现存的认知就像一棵歪歪扭扭的树,上面挂着肥美和漂亮的虫子,驱使和吸引着更多小鸟前来。我们脑中的幻象,妄想,和意识的跳跃,就像一根长长的胃管一样与我们的现存认知相连,以至于我们做梦,深夜游荡,近似植物人状态的呆滞,手脚变迟钝,写作,还有持续性发牢骚都变成了一种特定的咀嚼性动作,这个动作重复的频率不定,上颚和下颚开合的幅度也时大时小,颇像一张是张光谱波长分布图,有时极具进攻性,也可以完全相反,和啃一张干巴巴的披萨皮一样,世界上的东西就在这光一样的波动中让我们尝到了味道,我们的牙齿把这些玩意儿横竖切得稀碎,就有了解构,再用湿答答的唾液把这些烂烟草一样的东西包裹起来犹如造成一团下水道堵塞的油膏,于是又有了组合,但这些东西都来自于那棵歪歪扭扭的树,除此之外你再也无法嚼别的东西。

“正当我要去专心工作的时候,我的树干就像待割的稻草一样濒临枯死,但却又有新的小鸟不停飞进来。”

“我们需要更多,比更多还要多的果酱,还有面包。”克里曼说。

他偶尔会在码头还有纽约露天堆场上做着装卸一类的活,他曾每天都在和无数集装箱打着照面,于是科尔他们打着赌说克里曼肯定对方形的东西情有独钟,证据也一目了然,比如他经常望着桌子角的一侧斜着眼睛发呆,再比如他收集的一堆花花绿绿的小烟盒,有锡制的,塑料的,也有纸质的。在经过他鼻腔的无数股奔腾而肥大的烟雾里,他的最爱的却是法国货。这一切的起因归根于他在码头上认识的一个曾跑过船的法国人,也是那里学会了如何打一个差劲的水手结,于是他总是拍着胸脯说要是我们都要出航,不一定要渡海前往法国,任何一处水域都可以,也不一定要去租船或者买船票,甚至偷来的船都行,克里曼让我们每个人发了誓,许诺让他包揽下的所有与水手结有关的活,我坏心眼地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有着和鹰一样无比完美的直觉,说这话的时候他神情似乎板正了起来,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信誓旦旦的俨然一副水手结调查员的模样。

“真的是所有吗。”

“是的,所有!包括任何一首沾了这个字眼儿的诗!”

我很确信他桌子上没有任何一首这样的诗,倒是有一些关于对普鲁斯特的心醉神迷,不修边幅的病理性措辞,还有一封来自银行的轻蔑问候。除开这些,曾像豆子一样被撒在这张桌上的其他字眼儿突然从地上弹起来,也同时蹦进回忆里,我记得那是两年前一个爵士乐缺失的晚上,我们在克里曼家里摆弄着他的码头货物清理册,他正弯着腰在地上捡葡萄籽,坎博斯和法国人则在一旁勾肩搭背,我扫了一眼在他桌上的书页笔记,大概就是些类似于“开始吧,就像奇克莫加”,“枣榆树的派生”,“在阿诗兰小镇的空弹夹”,“等待......吐出声来”等等这样轻巧敏捷的描述,但其中一行字却格外引人注意——“在捞水母的时候,请注意天气!”

 

话又说回来,除开念头之外,为了坐在这张沙发上,你当然还需要一个屁股和这样一张沙发,或许还需要一首死透了的歌。引用科尔的话来说就是:你要成为“一个资格的屁股”,才有了这首歌,但任何一首死掉的歌都不会把你的屁股变成一个资格的屁股,他总是不停强调这其中的递进关系。或许听起来很荒唐,但实际上谈论这种疯狂的想法正是,我们现在所需要的,这好过读任何一本解剖书。

“你能把这个讲述给你的后代,或者不是你的后代都行,还有他们的后代的后代,这是一个又臭又长的化学变化过程,需要更多的时间,要更多州,更多的人都来追寻和称赞说:‘嘿!好一个资格的屁股!’,此时,这张沙发就仿佛变成了一枚扔进他们灵魂的催泪弹,于是人们会攥着旧衣服哀怨地哭出来,像半夜窗外多情的猫一样,无论有没有语无伦次的罗曼蒂克章节,窗户边有没有生锈,叶子烟有没有剩渣,街边拐角的厨余垃圾有没有被流浪汉掏走,几乎没有人再会去管,我们所处的现在,也就是这个周五的晚上与一句荒谬的话。”

当我回顾我每天所习以为常的事情,就像不停回顾一个“资格的屁股”一样,于是我那存在了二十多年的附录里一定会出现新的段落,标题就叫《我与一个“资格的屁股”》......于是我开始审视自己,带着不具备任何批判性的目光:我,浮动式道德底线,并且毫无负罪感的,成为一名普遍意义上的,社会无用分子,我给予的爱是虚假的,我的出生日期是虚假的,如果你现在张着眼睛看着我整个人,你......也会意识到我也是虚假的,我......碳的产物......统计学里的白噪声......这不重要......但至少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体内的碳很健康......鱼鳔里还有白花花的气.......游荡和胡诌......我已经变疯了......头脑如一具崭新的尸体......各种可怕的念头在我脑门儿里转悠......

同一个晚上,克里曼他们围在一起看埃德沙利文,科尔则从外面走进来,拿着野格酒,火腿片和脏兮兮的叶子烟,他朝我挑了挑眉,然后闪电般席地而坐开始胡吃狂喝,其他人也都扑了上去,我只抢到了两片晶莹剔透的火腿薄肉,下一秒就出现在了我嘴里,有点咸,但这一切并没有让我觉得损失了什么,因为野格让科尔差点跳起了曼波舞,我愿意再花上一美元看他接着跳,他喝完酒后说话的声音就像撬不开的豆类罐头,他突然转过头来,如一只张牙舞爪的蝙蝠,聚精会神地宣布要为我立个漂亮十足的墓碑,好让来来往往的过路者和看客都震惊于这墓碑绝妙的精致程度,谨此纪念一个伟大且颠倒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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